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國作家寇克托(Cocteau)說:「美麗帶來的結果是痛苦」,阿莫多瓦覺得這句裡的「美麗」指的對象應該是人,
而阿莫多瓦本身覺得美是會出現在許多意想不到的情況當中,讓人眼淚不自禁的
掉落,所以他說:「眼淚佔據了我們眼睛裡空虛的空間。」淚水表達出的痛苦是多過於喜悅的。

文/夏樹
能不能告訴我,溫柔是什麼?能不能告訴我,哀傷可以有多深?能不能告訴我,為什麼聽不到流淚的人在哭?你,阿莫多瓦,能不能用你的語言來說,悄悄告訴我,為什麼這個世界上,她跟他、他與她,總是有太多的時候,說不出、聽不見,他們的愛無聲?

是的,愛無聲,《悄悄告訴她》,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愛就像液態的水,變幻流動,等著我們靜心去找尋,水舞般的靈。我那麼震撼你會這樣去看待女人的身體與靈魂,從一開始的「穆勒咖啡館」,兩個女舞者穿著睡衣,一近一遠,閉著眼睛,像夢遊者上下來回、跌跌撞撞地舞,我就知道,你是要喚醒體內的另一個我,沉睡的、一點一滴承受痛的能量的我。一個男人在舞台上,慌亂地、哀傷地,將會弄傷女人的木桌木椅從水舞者身邊移開。那男人就像你嗎?阿莫多瓦,不言不語,但流洩的情緒那麼吸引我。我知道,身體自己會說話,靈魂可以承受得更多,但接下來,你都會這樣專注悲傷地讓女人的身體與靈魂共舞嗎,你就是要我抽離自己,去聆聽那沒有說出來的,水的影舞者,他們的愛無聲嗎?

  兩個男人坐在舞台下,馬可與班尼諾,看著這一幕舞劇。馬可流淚了。在《悄悄告訴她》裡,不只一次,淚水中他以喚起自己記憶的感動,無聲地說著愛的不確定性與親密關係中的孤獨寂寞。另一個男人班尼諾,他是為心愛的阿麗夏來看這齣舞劇的,看完「穆勒咖啡館」,看到了馬可在流淚,他對著昏迷四年的阿麗夏說,這齣戲太美了。
  沉睡的舞者阿麗夏美得像一個磁娃娃,近乎自言自語,班尼諾所有的傾訴似水柔情流過阿麗夏全身上下的每一吋肌膚。舞者的身體就是世界靜默的語言,無聲有力,像一首寫在水上的詩,倒影出靈魂般的悸動。不動的舞者靈魂不棲息在身體躲在世界的哪個角落呢?班尼諾一直溫柔照顧阿麗夏靜躺如一棵樹的軀體,橫跨幽明兩界的藤藤蔓蔓,遮掩顯露,女性的一切。班尼諾的世界只有阿麗夏,每天,聲聲慢慢悄悄說,就如同對著一株叫作阿麗夏的植物灌溉滋養靈魂的水分,讓她活下來。阿莫多瓦,怎樣的自我意志,會讓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愛,那麼純粹,那麼強烈,也同樣,那麼寂寞。我不知道。身為一個女人,我要感到溫暖,還是覺得寒冷,你寫下了班尼諾這個角色後,我怎麼去期待,一個男人對女人還可以做得更多?

  一個女人可以期待男人為她做什麼?阿莫多瓦,你趁眾人不知不覺,原聲重現了許多樂音如水的歌,悠悠盪盪地流轉著,悲傷萬歲。你還,費盡心思安排一齣默片「縮小的情人」讓男人進入女人的身體,就這樣靈與肉合而為一。我會這樣想,愛,真的不需要道德的聲音嗎?愛,難道只是一個人的事嗎?愛,是否會有神意在其中?我那麼驚訝你是這樣來解釋女人的身體與靈魂,那是你心中「戰壕」的喻意了。
  「戰壕」是另一齣,你用身體與靈魂來嵌入的舞劇。男舞者扮演的士兵死去,女舞者化身的靈魂就此重生了。阿莫多瓦,我幾乎是赤裸裸地被你無聲的愛擊倒了,為了什麼你要這樣直接又這樣隱匿、這樣溫柔又這樣暴力,跟我說,有死才會有生,有愛才有奇蹟。我們不是神,不能為人生安排更好的棋,我不是你,無法想像在電影裡還有什麼比「馬可與阿麗夏」更好的結局。為了愛女人的身體,男人變得渺小無理,為了愛女人的靈魂,男人有時又偉大得可以。愛的另一面不是恨而是沒有愛,這是班尼諾的悲哀。阿莫多瓦,如果我沉睡了,請不要這樣喚醒我,畢竟我還是被傷害了,用你的方式,儘管,在那一大片神性、人性、動物性的灰色地帶背後,你給了我一個連靈魂都在顫抖的奇蹟。

  但我還是要承認,身體的舞是美麗的,靈魂的愛是美好的,在《悄悄告訴她》裡,我的身體與靈魂被強迫分離又結合在一起。阿莫多瓦,雖然我說,愛無聲,但我還是聽到了你用眼淚悄悄告訴「她」,男人內心的世界,那無比的憂傷與強大的情意。
  除了身體的舞,還有靈魂的樂。我完全贊同你那沒有說出來的,愛情的世界裡「悲傷萬歲」。這就是為了什麼愛情像一隻鴿子,傷心地唱著歌--

Cucurrucucu Paloma
「他們說在晚上Nomas
流著淚走了
不曾憔悴
Nomas 決心離開
相信這個天空撼動了

當聽到她的泣聲
這如同我為她而難過
直到她死去我都在呼喚她

哎呀呀呀呀……唱著歌啊
哎呀呀呀呀……嗚咽著啊
哎呀呀呀呀……唱著歌啊
逝去的熱情…已死了啊

一隻傷心的鴿子
一大早起來唱歌
到一棟寂寞的小屋
小門敞開著
他們發誓這隻鴿子
有著堅定不移的靈魂
仍然期待著 那個不幸的女孩回來

咕呼咕咕咕……鴿子啊
咕呼咕咕咕……別哭啊

石頭不懂得,鴿子
它們不懂得愛情!

咕呼咕咕咕……咕呼咕咕咕……
咕呼咕咕咕……鴿子啊,別哭了」

  阿莫多瓦,這就是你要說的嗎?為什麼音樂可以表達那麼多的感情而馬可與莉蒂亞,從開始到結束,他們之間的愛無聲?

  這次是沙之舞了,水無聲,沙也無聲,女鬥牛士的莉蒂亞,強行走入男人的競技場,緊繃的線條,危險的張力、無畏的表情,她是個勇敢的舞者,鬥牛場上結合力與美,用自己的身體,在眾人面前踩著靈魂的舞步。紅色如血的近身搏鬥,塵土飛揚,生死一線,那是女人宿命論中的自我抗拒與不堪一擊。她也是一個容易受傷的女人,明明害怕,還要武裝自己,拿最柔軟的身體,挑戰「愛」與「死」的遊戲。他是愛她的,眼淚卻不知為誰而流;她的心藏著愛的痛楚,又有誰會為她流下感動的淚水。悲傷宿命的莉蒂亞,舊愛痛苦,新歡悲情,始終不肯說出來,然後,被傷害、被碰撞、被撕裂,變成一個支離破碎、縫縫補補的布娃娃,獨自睡在幽光中,永遠、永遠,再也回不去了。入地獄尋妻的奧菲爾斯啊,在回到人間的前一刻,回頭看了一眼心愛的尤麗迪絲,愛情連同生命的一切,從此就消逝無蹤,只剩下嗚咽的七弦琴,我們一抬頭就看到了,星空中永遠深情彈奏--阿莫多瓦,你跟我一樣也在聽嗎?--別哭了,它們不懂得愛情。

  你要我這樣相信嗎,阿莫多瓦?愛情可歌可泣,在「穆勒咖啡館」、「戰壕」、「縮小的情人」與悲傷萬歲的「鴿子歌」之後,我想這就是你要悄悄告訴「她」的,阿麗夏與馬可,愛無聲,悲傷也無聲,別哭了,悲傷的人別哭了。


阿莫多瓦的女神進化論/侯季然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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